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性格决定命运，我眼中的罗伯斯庇尔



罗伯斯庇尔（1758－1794）

法国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政府实际首脑。革命初为制宪议会代表和雅各宾俱乐部会员。1792年8月10日起义后，选入巴黎公社和国民公会。1793年5月31日到6月2日起义后，领导救国委员会，废除封建土地所有制，粉碎欧洲君主国的武装干涉，在保卫和推动法国革命向前发展中起过很大作用。

先后镇压愤激派和阿贝尔派。


1794年7月27日热月政变时被捕，次日被处死。

寥寥数语，一个革命的历史风云人物已跃然纸上。


这个罗伯斯庇尔曾被赞誉为“廉洁的人，不受腐蚀的人”，亦曾被贬斥为“暴君”和“独裁者”。有众多的文献、档案资料和文学作品讲述了这个人。但那有血有肉的叫作马克西米利安·玛丽·伊西多尔·德·罗伯斯庇尔（Maximilien Marie Isidore de Robespierre)的那个自然人在哪里？要找到他显然并非易事。两百多年的历史尘埃已将他埋没，并将之定格在公共生活之中，所有浓墨重彩都涂在了那暴烈的血雨腥风的五年。其间，罗伯斯庇尔的全部存在只能用革命的激情和一连串的政治作为来诠释。



然而，翻开那些对之持赞誉、诋毁及不偏不倚中间态度的各类作家为他写的传记，我们不难勾勒出另一完全不同的人物形象：童年不幸、少年早熟、青年得志、理想主义、乌托邦、性格孤僻而且悲观宿命……。随着历史画卷的逐渐展开，置身各关键历史事件的现场，并走进当事人的内心去倾听可深入骨髓的那最强音，读者会情不自禁地感到那满心充斥着的可悲、可怜、可敬、可叹、可恨等种种正负面情感。



罗伯斯庇尔出身于资产阶级世袭制的法官家庭。他的祖辈在十五世纪曾耕地务农，到了十六世纪已晋身为葡萄酒和布料批发商，后来又循着在当时非常典型的腾达之路，从经商转入诉讼法律事务，穿上了长袍（Robe)。其祖父和父亲以及后来的他都无一例外地成为当地赫赫有名的大律师。



才华与财富联姻是这个家族的传统。罗伯斯庇尔的父亲紧步其祖父的后尘，于1764年7月14日迎娶了阿拉斯（Arras）市富甲一方的啤酒酿造商的千金Jacqline Maguerite Carraut。婚后四个月生下了马克西米利安·罗伯斯庇尔。



谁知天有不测，正是在这个时期，形成大革命英雄之性格的决定性时刻已悄悄到来，地壳激变前的轰隆声也已不绝于耳。1764年7月14日，他的母亲在生完第五个孩子（夭折）之后死亡。那么，他的父亲呢？史料告诉我们这是一个反复无常的人，竟然在4年时间里让妻儿随他搬了4次家，期间他妻子一次又一次地怀孕生产；这位远近闻名的大律师是如此地不负责任，以致使其未婚妻未婚先孕而蒙羞；并且全然不顾妻子的病体，6年里要了5个孩子。在其妻子病亡后又狠心地抛弃了他的4个孩子，这在当时穿长袍的法官阶层是极为罕见的。



也许是天性使然，也许是经不住青年丧偶的打击，马克西米利安的父亲在妻子走后采取了逃避现实的态度，他不间断地出差，而且在外逗留的时间愈来愈长，并最终客死德国慕尼黑。



没了亲娘以后，两个妹妹被姑姑收留，马克西米利安则被送到外公家寄养。人们不难想象这个家庭对待其父亲的态度。他先是败坏了这家的女儿和整个家庭的名声（怀孕五个月才举行婚姻庆典）；没完没了地要孩子而招致女儿的死亡；现在他又一走了之，这个家还得替他抚养孩子。



马克西米利安每时每刻都在感受着这种伤痛。为了父亲的所作所为，他稚嫩的肩膀背负起了内疚的包袱，内心感到的原耻令他窒息得喘不过气。性格开始发生彻底的变异。过去，他象所有同龄孩子一样爱喧闹、丢三落四和不管不顾，但自从意识到作为长子的他已变成家长的那一刻起，他即把自已弄成了一个做事稳重、通情达理和勤俭持家的小大人。



在实际生活中，他别无选择地扮演了一个热爱秩序、遵纪守法的良民角色。因为他的父亲曾把生活建筑在习俗和常规的轨道之外，而被社会视为另类。他要找回这一切，他几乎怀着绝望的心情，孤注一掷地试图重新融入那个社会秩序中、与之同化并最终占有一席之地。



在他短暂的一生中，他的所有行动似乎都在试图擦去和否认那些能把人碾碎压弯的记忆。办法好像也很简单，即，采取与他的父亲极端而彻底的相反态度。凡是其父表现得不负责任、心不在焉、摒弃原则的地方，在马克西米利安·罗伯斯庇尔那里就必然是正直、义务感、庄重严肃且合乎道德。而且，所有这些美德无不发挥施展到偏执的程度。



在马克西米利安·罗伯斯庇尔幼时的激情中，值得一提的是他对鸟类的偏爱。据他后来在阿拉斯律师事务所的同僚Lenglet le Jeune回忆，他的母亲自他五岁起就向他传授这种既需要耐心又需要准确无误的精巧艺术。他的妹妹们经常求他分一只鸟给她们，但总遭到拒绝。因为他怀疑这些嬉皮笑脸且心不在焉的女孩子会怠慢这些脆弱的小生物而不去照顾它们。可这不幸的担忧果然就应验了。某一个星期天，他终于同意把其中一只他最宠爱的鸽子留给妹妹Charlotte和Henriette，并反复强调应注意的事项。她们俩又是千恩万谢又是信誓旦旦地带着鸽子一路笑着跑走了。然而，尽管俩女孩子非常想照顾好这只得来不易的小生灵，但有一天她们还是把鸽子忘记在园子里。夜间风暴袭来，一早发现可怜的小东西已被雷击中，一命呜呼了。听到噩耗，马克西米利安泪飞顿作倾盆雨，他拥抱着那僵硬的小尸体，又是爱抚又是呢喃，同时也没忘用最尖酸刻薄的话诅咒早被吓呆了的两个妹妹。



从这件轶事中，我们不难发现罗伯斯庇尔性格中占据主导地位的一个特点：极度的敏感性。在后来母亲的突然亡故又给他带来了极度忧伤和无依无靠，随使其自卑情结更加突显。令马克西米利安压抑痛苦的还有“要负起责任”，因为，毫无疑问，实际上已是孤儿的他，从此就要事事依赖别人生存： 先是他外公的好心收留，而后是宗教机构的慈善。他经常需要在几周甚至在几天内就得经历和适应新的生存条件和环境。这一切无一不在他稚嫩的年龄上打上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并给他本就异常敏感的神经留下深度刻痕。关于这一点，还有一件事可以说明。



他在阿拉斯作主教厅法官期间，曾碰上过一件可称之使良心蒙难的案子：他不得不为一名杀人犯签署死刑判决书。据他妹妹夏洛蒂叙述：“我哥哥回到家，心中充满了失望，一连两天不吃不喝。”他突然感到深渊已在他脚下开启：他的职务使他握有了人的生杀大权。整整一个星期，他的妹妹都听见他在卧室或书房不停地来回踱步，一边大声嚷着：“我知道他有罪，我知道他是个恶棍，可是，让一个人死！让一个人死！”随后的胃口全无和连续失眠，使他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掂量先前的决定。当最终将犯人送上绞刑架时，他自己也已成了半个死人。一连数周，罗伯斯庇尔浑身发抖，脸色青灰，整个人犹如虚脱一般。他甚至打算辞去主教厅的职务。



然而，在大革命最为恐怖的两年多的时间里，在被国民公会、革命法庭和公安委员会陆续送上断头台的二千多人中，到底有多少是出自他的手笔，究竟有多少亡灵将与他当时的一个特定念头系上千年的死结？！当年那个善良敏感的小马克西米利安变成今日这个大开杀戒的罗伯斯庇尔，迈过这个跨度他用了多长的时间？面对这样一段心路，今日的我们又当用何种尺码去度量？！



家庭的重大变故，父亲角色的缺席，使罗伯斯庇尔无法获得来自亲人的关爱与鼓励，致使内心异常脆弱。加之他个子矮小，勉强才到一米六八，人又长得脸圆鼻短脑门阔，且嘴小唇薄，这些外表上的不利条件愈发使他自惭形秽。因此，当条件终于允许时，他便不惜重金购置华服。终其一生，尽管短暂，他每天都要把大量的心思用在修饰和整理其外表上，如捣腾假头套、往脸上涂脂抹粉、搜集各地的名贵天鹅绒和英国绿斜纹丝绒，然后去最知名的裁缝店订制时髦的名牌套装。



马克西米利安·罗伯斯庇尔非常在意他给人留下的印象，别人的漠然和不在乎会要了他的命，是他人的关注才使他能继续存在下去。在未来长大成人的岁月中，童年时代的创伤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渗出鲜血。



但问题是，无论是大师们、神父们、还是其他人对他表示的兴趣和尊重，一点也不能满足他为了填补感情上的空白所需的无法抑制的对爱的饥渴。这一犹如深渊似的空白、缺失，正是在他的家庭突如其来的解体那一刻既已形成并凝固在血液中。



法律专业毕业正式成为律师后，他在阿拉斯（Arras）市很快成为名人。1786年2月4日，二十八岁的他当选为督政，从此跻身于文学与上流社会的中心，并以谨慎、传统而精明的方式沿着发迹之路迅速前行。



心不在焉或爱做白日梦也好，严肃拘谨、不苟言笑也罢，他在不停地作出努力以便不显得与人格格不入，但他在社会生活中仍时常被当作令人困惑的个体勉强被接受。虽然人们为之优雅的风度、细腻的谈吐以及渊博的知识所倾倒折服，但只要稍稍走近些观察就不难想象，那副厚厚的透明镜片已把他和那些想向他伸出援手的人隔在了两个世界。尽管不惹人讨厌甚至还常博得同情，可那只不过是个表象和用以防卫的冷漠，却制造出了从此再无一人能完全跨越的边界。



但在当时等级森然、秩序井然的外省城市，一个初出茅庐的热血青年，如果没有个人的财富资产，接人待物不懂眉高眼低，办事又没有分寸（而这恰恰是罗伯斯庇尔当时的真实写照），那么将整个事业搭进去是预料之中的事。



同斯汤达的小说《红与黑》中的人物于连一样，罗伯斯庇尔从小博学强记。加上他后来又在修辞学和辩学方面受到了严格系统的训练，以及他所从事的律师职业，造就了他的这一十分典型的行为特征——他永远都在屈服于这样的诱惑，即，满足于洋洋洒洒地高谈阔论；无休止地进行逻辑推理和理论思辨；热衷于给人出谋划策，好为人师。好像所有天下事单凭话语就能搞定，这个不着边际的幻想无疑是致命的。



罗伯斯庇尔不擅长团队工作，总是喜欢独自思考，自恋般地关注自己。他在遇事时所作出的反应，往往既针对别人亦针对他自己：扮演他人准备让他作出牺牲的受害者，并由此成为引人注目的英雄。因而在他恒久的献身精神的内核，人们不难窥到其性格中的自我中心主义和从自负、寂寞、以及为体会与众不同和独一无二的感觉而追求完美中产生的利他主义。一句话，成为能使其他同类显得黯淡无光的那块稀有金属。



马克西米利安还十分排他，忌妒心极强。在历史所赋予他的殉道者和人民的代言人的位置上，他把整个一生投身革命和奉献人民。作为资产阶级民主启蒙大家卢梭的忠实信徒，他一心一意地想在自由平等的基础上建立新的社会秩序。他不遗余力地想使这场法国大革命成为人民的革命，藉此拆除一切出身与财产障碍，从而使地位卑微的人们的呼声彻底摧毁特权阶层。为此，他连续5年，蝉精竭虑，在这个政治大舞台上从事着艰苦卓绝的工作，每晚睡眠不足4小时，并最终导致身心受到巨大冲击。但对于同是革命者的马拉，他却拿不出像样的欣赏能力。即便是通过纪念马拉来与之分享这一英雄角色他也不肯。在这里，人们又看到了一个被抛弃、遭背叛的受挫孩子的影子，这个孩子不知餍足地寻求赞许、爱戴或仇恨，他想成为所有目光投掷的焦点。对他而言，所有投给他人（比如马拉）的目光，就是对他的伤害。



出身中产阶级的他是个道地的才华横溢的小资产阶级，既脱离劳动和劳动人民为生计奔波操劳的琐碎现实，又不谙真正的大资产阶级所惯用的、真正是厚颜无耻地操纵和玩弄权术的诸多把戏。实际上，牧月20日（L’Etre Suprême节）之后，由Barras和Léonard Bourdon纠集的阴谋家们早已下定决心发起进攻，以便彻底根除他这个被有钱的资产阶级和一些贵族怀恨在心，又被革命早期的各派同僚称作暴君的大众祸害。这期间，罗伯斯庇尔感受到了人民大众所给予的特殊荣誉，几近神话，而且这种拥戴很快得到整个欧洲的响应。但也恰恰是在这次活动过程中，他听到了来自各方的冷言冷语和讥讽，譬如，由保皇派以及他昔日的朋友、爱国的代表们所精心制造和传播的诽谤中伤，说他已启用印有百合花徽的印章来签盖其所有的信件；传他私下里一直在认真考虑与王后结婚，以便建立他自己的君主政体等等不一而足。这一切使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意识到了“邪恶的派别”在国民公会中的影响。但他仍旧是撰写冗长的演说和无休止地阐述理论，除此之外别的什么也不作。很明显，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面对各方敌对势力，采取不屑一理，听之任之亦或不闻不问的态度。就连他的朋友Couthon Saint-Just和Lebas也对此表示云里雾里。其实，自牧月的头些天起，一种无法抑制的麻木就把罗伯斯庇尔埋葬了。也许是过分相信自己的悲剧结局是不可避免的，是上天注定的，他不再相信能够继续追求他的事业，而寄希望留待后人去评判他的行动。



这就是他遇事躲避和选择孤独的深层原因。当然，他从来就不知如何成为团队、小组、小集团的一个成员，而这正是为确保权力所必需的精密战术。他总是被事件拖着跑，很少有什么是由他发起，尽管他通常知道如何具体体现它们。



另外，作为一个出奇地喜欢秩序的人，罗伯斯庇尔非常害怕临时变故和漫不经心。这种过分追求细节的习惯则产生于他胆小怕事的弱点。他之所以一味沉迷于无可挑剔的外表，是因为他想用优雅风度充当保护，以防止将其心理的脆弱和神经质暴露给人。这外在的冷漠掩盖了藏于心中的真正温柔和深深的善意，使他不知如何表达对人、普通人日常的关切。他日夜梦想着藉强力超越的乃是生命本身，与人的利益断绝一切关系，正如他自己曾说过的话：“我，并不相信活着有什么必要，而只是为了美德和天意而已。”这再次说明，其内心早已充斥着失败、徒劳、死亡等等的负面情结，而无力把握当下的平平淡淡和琐碎的真实，并参与对之的实践。他甚至无力，也许是没有勇气在生活中与某个女子建立固定联系，却推说没有时间，这显然算不上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为了构建集和谐、统一、民主、和平、信仰及平等于一身的“人城”，他牺牲了自己的幸福、友谊、甚至是生命本身。他对自己的苛刻与毫不通融若说尚可，那么，他企图使别人也达到同样程度的克己则肯定是大错特错。受其理想主义和本性中极端主义的驱使，他常不自觉地夸大人类弱点的后果。终其短暂一生，这位真正民主的预言家经常是生活在梦想中，他的死，多少是因为他一直没搞明白人，尤其是食人间烟火的普通人是怎么一回事，未曾更好地管理人，也未能原谅人的脆弱。尽管他曾真诚希望参与创立一个幸福和平的新世纪，但随着他的悲剧结局，这一伟大计划、设想即刻土崩瓦解。以致此后的两百年以来，民主、自由和平等的伟大理想仍旧只是虔诚的希望。咳！谁能否认，无论是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它们都时常被那些野心勃勃和不择手段的政治家所操纵。



……



很久以来，光环早已褪尽的罗伯斯庇尔，愈来愈成为人们嗤之以鼻的对象，他的名字引起越来越多的反感，占压倒多数的西方人毫不犹豫地把他归入暴君之列。但是，纵观历史，客观辨正地看其演变，人们应当承认，罗伯斯庇尔对社会进步的贡献也是无法全盘否认的一个客观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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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雕塑家大卫·丹若尔(David d’Angers)告诉前制宪议会代表巴雷尔（Barère)他打算为法国大革命时期最杰出的人物打造纪念币时，这个久卧病榻的人突然猛地坐起身，对他说道：“别忘了罗伯斯庇尔！他是一个既纯洁又正直的人。一个真正的共和主义者。他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的虚荣、他的易怒和敏感，以及他对同事们的有失公允的不信任。这的确是个巨大的不幸！”。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逝者如斯夫。然世事又不尽然，君不见，遥遥二百年，寥寥千页纸，却已叫人寝食不安、脏腑如焚，几欲将之从坟墓中挖将出来作一长谈，足见心有灵犀与灵魂不死之说的恒定之态——无时空之分，无国界之扰，甚至连阴阳两界的子午线也变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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