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嗨，你。你知道，关于老家，最牵人魂的除了你，就是那海了。
其实海离我们并不远，开车只需十分钟就到了。可小学三年级时，我和邻家的四儿
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见到那云雾缭绕的海。我们拎了条本是装面粉的粗布袋子，挽起
裤脚，走在退了潮的海滩上，那湿漉漉的沙子又细又柔，踩下去就象猫咪收起了锋
利的抓子，只用那粉色的小肉垫轻轻地拂着脚心。我们只消掀开石头，下面的小螃
蟹就惊得八条腿并用地四处乱跑。我和四儿赶紧追上去，抓住那疯狂的螃蟹往面袋
里扔，没多一会儿就抓了小半袋子。后来，涨潮了，混着黄沙的海水逐着雪白的浪
尖咆哮着，我和四儿见状赶紧掉头就跑，好象身后有一大群狼在追赶。
初二那年夏天，素杰、玉杰还有我，三个好友为了完成语文作业，特地到海上去看
日出。那天出发的时候夜正残，天上的那痕月亮就象一枚遗落在书本里的干豆叶，
苍白，单薄又失了形状。三个人骑着洋车子出了城，一路向东，奔过外地人慕名而
来的温泉，闪过一个叫红石碑的屯子，身边是一片片稻田的水影。到了八一疗养院
的时候，路忽然陡了下来，眼前是阴暗的大海，脚下是停不下来的车轮，人死死地
抓紧刹车，却反倒摔了个人仰车翻。后来，大家拾起戕破了的膝盖、胳膊和车子继
续前行。只见眼前那灰绿色的海水沸腾着，海面上的乌云好象扬起了浓烟。乌云的
后面有一个的巨大的盘子，它红的通透，但并不耀眼，只慢慢地向上攀着，仿佛是
被囚禁的巨兽仔细寻找着冲出牢笼的空档。后来那巨兽不知发了什么力，从乌云里
夺路而出，爆发出万丈光芒。在之后的作文里我写到：看到海上的一轮红日喷薄而
出，我心潮澎湃，我激动万分，我明白了什么叫“海日生残夜”。其实心里却在想，
是不是天天起早拉煤渣的邻家三叔把一驴车烧红的火炭倒在海面上，连天都给烧着
了？
你知道吗？大二那年暑假，你守住那条终究要干枯的小河落泪的时候，我和“尖儿”
还有“没法儿”三个人在海上玩得正开心。不识水性的“尖儿”和“没法儿”坐在
长方形的气垫上，由我在旁边推着。可不安分的“尖儿”却不停地乱动，最后两个
人先后落水。幸亏旁边有会水的弟弟，把她们俩一手一个给捞了上来。后来几个人
坐在沙滩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更多的时候是想心事，那些十九岁的女孩才有
的心事。人仰头望着天，那白云有时象一座座由棉花堆起来的大山，无缘无由地相
拥着，有时象被春风吹化了的河面，漂着无数小小的冰团，有时又去得无踪无迹，
只剩下令人难以置信的蓝。而海浪象被风 掀起的荷叶，从天边向海边重叠着翻滚着，
那碧绿无穷的半卷的叶子碰到沙滩就要舒展的那一刻，却“哗”地一声碎了，从南
面的礁石到北面的鱼港，碎成一海滩洁白的花絮。
在之后的二十几年里，人很少梦见海，却常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想伸出手臂，想要捧
起海浪打在沙滩时的声韵，那声韵就象有成百的孩童一齐拍着他们稚嫩的小手；想
要拥住海浪撞击礁石那一刻时的轰鸣，那轰鸣就象有上千的壮年在音乐的高潮处猛
烈又短促的擂鼓。
于是回到老家的当晚，人不顾家人的抱怨和挽留就急急忙忙地去看海了。几个好友
驱车穿过闹市，依然是向东，路旁却是千篇一律的质量低劣的新楼房。我问，后来
不是新建了个温泉浴池吗？要知道洗温泉，不仅是留给外地人的旅游节目，也是我
们当地人的一个去处。你说，那不就是？路的左面，一幢非绿非黄的建筑，周围搭
满了绳索和铁架子，这幢只有二十年新的工程就要被拆除了。我说，在异乡，建筑
的年龄跟人的年龄差不多，二十岁还年青着呢。而在老家，一个二十出头的壮汉就
被五花大绑，要被淘汰了，这是为什么？你说，不知道，也许是当年的施工质量不
行吧。
我们继续前行，你指着另一片火柴盒样的新楼说，这里就是红石碑了。我说不对吧，
怎么不见白水护绕着的绿田，和线条柔和的农舍？后面不知谁说了句，早卖了，盖
楼房了。
到得海边，天已经黑了。海滩上竖起了需仰头才见的高架子，那金属铸的庞然大物
浑身上下都通上了霓虹灯，花花绿绿，闪闪烁烁好不忙碌。高架子下面，一排临时
搭建的简易棚里摆着廉价的桌椅，一家家的小餐馆生意正红火，有人在一边喝啤酒，
一边高谈阔论。还有人横七竖八的拉了些电线在露天里支起了卡拉OK 的台子。狂躁
的音乐就象一通响雷炸到天上又从天上崩下来。人本是伸长脖子睁大眼睛要看海的，
可那迷乱的灯光和震耳欲聋的噪音却把海浪和涛声给淹没了，只有远处码头方向的
几点灯光，在黑暗里忽明忽暗。“没法儿”出于一片盛情决定陪英杰和我在海边的
旅馆里住下。
第二天，我们又早早地起身，要去看清海的面目。走过杂草成蹊的小径，再下一段
台阶就见到海了。在又湿又沉的雾气中，海好象还没有睡醒，就象沙滩上那位一清
早就在招揽生意的男人，显得有些无精打采。灰白色的海水泛着暗绿色的碎海草，
象似有人泼了碗菜汤。人脱下鞋子淌到水里去，脚下是冷冰冰的， 于是打着哈欠说，
回去吧，等太阳出来也许就不这么又湿又冷了。
到了中午，曼颖提议喊几个朋友在海边的一家餐馆里吃饭，我的心中一阵欢喜，因
为这样，人就又可以贴近海了。可是尽管站在包房的落地窗前就可以看见海，可那
海面依然是不阴不阳的，宛如一个没有表情的的人远远地站在那里。
接下来的几天，因为要串亲访友，没能再去看海，但心中却一直牵挂着他。那天傍
晚，终于和你又来到海边，才发现当年那条陡峭的黄土路早已填平，上面还建了座
不伦不类的白色牌坊。下了车往前走，又是一座崭新的女人模样的石雕挡住了人急
切寻海的目光。随着人群，我们爬上了那块浑圆的礁石，他正被白灰浆一样的海水
一次次地冲刷着。我顺势坐下来，而你则不远不近地站在那里，问我刚刚在石头上
磕破的脚还疼不疼，我连忙把脚缩回来说，不疼。然后转过头去象似要到石缝里去
找小海红，当年那一粒粒的小贝类长着青黑色壳子，形似清朝宫廷里女人的长指甲，
但却牢牢的贴在礁石上。不过，转头之间，我见到的是一摊垃圾。
人无奈地闭起眼睛，可就在此刻，我终于听到了海浪轻拍礁石的乐声。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我找了张纸胡乱地写到：我听海去了。就象一条回游的鲑鱼，
万里行程之后却见家园已是面目全非。在这个似是而非的地方我不停地寻找，寻找
家和豆蔻之年的痕迹。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当你看不见的时候 ，你要闭起眼睛仔细
地听。今晚的涛声听起来是那么有节奏，那么清新，一如当年你的呼吸；闭着眼睛，
我终于看到了当年阳光下的波浪，那汹涌起伏的翡翠绿和宝石蓝......。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