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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原创小说)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山寨的清晨,总是在一丝烧着的稻草的烟的味道里,将人们唤醒。
早起的人已经在水井那里打水,田埂上的水牛一步一摇的走向田间, 后面的鲁三叔,肩膀上扛着犁,春天来了在这生命的季节里,人们年复一年的亲和着这块乡土。。。。。。

那幢显得破旧的青砖瓦房,是李氏家族的老宅子,前段时间,从国外回来了一个家族里的六姨婆,这六姨婆过去在李氏家族的那辈人里,排行第六。

当年,家族的坟山被县里政府的人,在没有通知的情况下,挖山毁坏了几座,家族里的男丁们, 都无计可施,最后,还是这出嫁了的六姨,当时叫六姐,找了当地的头头们,最后给家族里的祖先们安置好了, 还给家族里长老们赔了不是。随后, 六姐就出国了,听她家的叔公说,她走前到了那几座县里的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祖坟里,特地进了香,叩了头的。

山寨里修路,六姐和六姐的父亲,和八妹捐了很多钱,现在的这条路, 还是当年六姨婆他们捐赠的。

“吱呀。。。”房间的门被打开了,六姨婆开了门出来,她的侄儿已经把水缸里的水打满了,毕竟六姨婆已经过了七十了, 老了。

她走到了灶间,从冰箱里拿了一袋豆浆出来,把豆浆倒进白色的瓷杯里,放进了微波炉,这些东西都是六姨婆当时回来时候一并带回来的。

毕竟在国外的生活,和山寨里的生活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六姨婆她只是记起一个承诺。她抬着热好的豆浆,走到天井里,(就是南方民俗建筑里的院子),今天应该天气好, 太阳会很好,她要把那些被褥拿到二楼上的露天上晒晒。打打灰。

房子很旧了。可是六姨婆很喜欢,她年少时候, 假期常常回来,在院子里, 看着奶奶打草鞋,爷爷剁猪草。她就在院子里玩,然后和姑母去镇上卖菜,在集市上买一些东西, 就可以回家了,那时候, 她经常坐在姑母的挑子,一头是她,一头是买的百货和家里没有的东西。回到家, 奶奶已经把饭做好了,现在,那家,都在, 那人,都在后山的祖上留下来的坟茔里。

六姨婆的父亲,是家族里为数不多的, 走出了山村的,所谓:光宗耀祖的那类人。父亲考上了大学 ,一直做工程师,可是,其他的兄弟就是在县里找了一个差事,上天弄人,偏偏,六姨婆父亲没有男丁,其他的兄弟都有儿子,可是,这并不影响他在家族里赢得所有的尊严和荣光。。。。

这些,又如何?荣华富贵也不过就是过眼云烟吗?什么可以最后停留?

她喝完了豆浆,这时候, 大门进来了一个小孩子,背个书包,稚嫩的叫了一声,“六姨婆。。。”

六姨婆一看,是路路来了,“哎哟,路路来了啊,上课了,等等其他的小朋友啊。。。”姨婆回来,在家里开了一个免费的幼儿园, 把这个村里的那些孩子,白天叫来老屋,教他们一些知识, 所有的东西,都是她自己准备的,村里的人们,为了感谢六姨婆,平日里,来帮她洗洗衣服啊, 挑挑水啊,六姨婆看这些孩子,就不由的笑的开心极了,屋里的糖果啊什么的, 她是常备着的,孩子们喜欢的。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喂!妈。我是David啊,你还好吗?”
“妈妈很好,你呢?”
“我们很好。我爸爸在这好着呢, 你就放心吧,啊。。”
“嗯”“那你怎么样啊,记得吃药啊。”
“好的,放心,妈妈会照顾自己的,你要照顾好susan啊,还有你父亲啊,”声音慢慢的,不急也不慢,
“妈,那我什么时候来接你啊,,”
“妈妈呢。。,会给你打电话的,好吗?”
“好吧, 那你多注意啊。”
“嗯。。”
“bye.”
“bye .”

姨婆的儿子是从国外打来的,之前他把父亲接去自己家里了,因为他听完母亲所有的事,已经是泣不成声,他觉得母亲一辈子好苦,他告诉母亲, 他会好好照顾父亲,让母亲放心的自己到老屋去,这或者是母亲最后的心愿了, 因为母亲已经检查出了癌症,属于母亲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已经帮母亲联系到了那个她最想见的人,他觉得父亲这辈子可能从来不了解母亲。但是他开始理解母亲了, 因为他长成男人了。。。

孩子们都到齐了,六姨婆把白板拿出来, 还把那些花花绿绿的纸片和玩具也从里间拿来出来,老屋很大,堂屋就改成了教室,和活动室。而姨婆自己睡在二楼, 她的书房也在二楼,其他的房间都空着,早书房里, 放了一个很大的沙发和电视,书房里有一个电话, 和下面是连着的。不然在楼上,她不好接的。一台手提电脑,放在茶几上,这是很旧的了,但是她一直在用,这是她唯一和那个人联系的方式,几十年来,一直如此。。。。

孩子们已经上完课了,回去了,六姨婆想起,是吃药的时间了,她就上楼拿药了。。。
他应该已经启程了,估摸着,就今天应该到了吧,这次的病,已经将所有的事和人,一起带着走到了最后的时间。

六姨婆简单吃了点侄子媳妇送来的饭菜。
上了楼,坐在沙发里, 胸腔里很痛,她年轻时候, 抽烟很凶,虽然后来遇见他, 已经戒了,可是最后还是生癌症了,不过, 她已经信主了,她相信这是她一直无法抵御魔鬼的诱惑的结果。每天晚上的祷告里,她都为自己一辈子的十字架而向上帝忏悔。。。
胸口越来越痛,她走到床前,拉开薄被,躺下,依靠在枕头上,和着止痛药带来的倦意,她慢慢的进入梦里。。。

他在巴士上,他以前没有到过这个地方,窗外是中国南方典型的农村,有水田和满目不会落叶的翠绿,路上那些年轻的女孩子,盛装要去参加什么活动,他忽然想到,女人年轻时候,要是穿着这艳丽的服饰,该是多好看啊。。。脚下的包里,他只带了几本书,他的相机,他的电脑。他举起了镜头,美丽的东西总是那么短暂,所以摄影是一种和上帝做的交易,停顿死亡的美丽,却是永恒。

只是多年以前,女人说起过,她的祖屋在这里,老了要在一起住这里,而这次他也只能去看看她。终究,还是没有做到对她的承诺,在爱情面前,男人是不是永远是最懦弱的哪个?

这次还是女人的儿子,给他来了电话,说女人已经是最后的时间了, 当时他在自己宽大的后院里,亭亭玉立的女儿就站在那里和同学们聊着学校的事情,在他家里开party呢。虽然阳光很大,顿时他心里最深的最空灵的那块地方,起了阴霾。女人的时间不多了,她就只想见到他了。他安排了所有的事情,依然和年轻时候那样, 拿出那个双肩背囊,收拾了东西,开始向着地球的另一边出发。

车子停在了汽车站,有一个中年的汉子,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写了他的名字,应该是女人的字的,他走过去,那汉子于是满脸笑着庄稼人质朴的欢迎。

“你是她的侄子?”事前,女人的儿子已经把情况都和他说了,他是那种思维非常敏捷的人,很多年前,女人和他聊天时候,俏皮的告诉他,女人的好朋友谁是谁的时候,他几乎就是几秒的时间, 就分别把她们的名字代号记住了,而且后来从来没混过,女人心里暗自的欢喜呢, 是啊,谁不喜欢聪明的男人呢。。。

顺着乡间的这条路,他坐在女人侄子的拖拉机上,一颠一簸的到了,女人以前和他说过的老屋。青色的砖,深灰的瓦,都是女人喜欢的颜色。她喜欢这些忧郁的颜色,女人年轻时,他说,一定要让女人开心, 是的,女人和他在一起的日子 ,让女人觉得看着路上的花草,飞雪,都是美的,可是血液里的那淡淡的忧伤,却是陪伴着女人,一直如影随形了一生。
推开大门,天井和堂屋里没人,他低声问了女人的侄子,知道女人的卧室在楼上,于是,放下行囊,脚步很轻的上楼了,男人是那种很细心的,第一次见到女人,就体现出很会疼爱人的一面,女人当时在心里的感觉,一直记得的。被人疼爱,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是会觉得世界好美的。那时,女人不老,男人也不老。

他走到门口, 一个铁制的门扣悬挂在门上,他提着门把,推开了门,床里似乎是躺着一个人, 是她的了,他看不见,因为有蚊帐挡住了这个角度,这木板的房子,声音的回响很大,似乎移动一点就会发出声音,让女人醒来,于是,他把鞋子脱了,轻轻的走到了床边。。。
女人已经被声音吵了醒来,双眼微睁,女人用肘支撑着,准备起来了,从枕头边上拿起眼镜戴上。。。女人眼睛不好,老了,只有戴框镜的了。

他就站在那里,微笑而淡苦的看着女人,她戴好眼镜,看见了他,先是一愣,而后,嫣然一笑,和年轻时候一样,:“你来了。。。”
“嗯,..”
他坐在了床边,一只手搂住女人,女人呢,很疲惫,但是一直在看着他, 他用另外一只手,抬起来,摩挲着这张脸。
她看着他, 笑意盈盈的看着他,慢慢的, 眼泪从眼睛里充溢, 往眼角滑出来,成了一丝苦苦的东西, 滴在了男人的手上。

“怎么还哭啊, 看见我了 ,要高兴才是啊,,”男人还和年轻时候一样,他不愿意女人不快乐,他一直和女人说, 有他, 女人就要快乐的, 可是, 这几十年来女人快乐吗?她是快乐的,她每天看着日出日落, 心里恬静的快乐。
两人下到了天井里,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声音,偶尔门口走过的脚步也很快远去。
“你饿了吧, 我给你做吃的啊.”女人微笑着,告诉他,厨房在哪,他们一起走到厨房。这是一间农村的老式灶台,台上石板里嵌进去一个瓦罐,里面有水, 温热的。侄子媳妇做完饭,那罐里的水,就这灶台的火,也温热了,她找到一个脸盆,用葫芦的瓢舀了热水,给他拿来毛巾“你先洗把脸吧,热水太阳能一会就有, 下午你可以洗澡的”
他看着女人,和多年前一样,依然体贴细心。
男人并不挑剔,女人的手艺依然出众,那味蕾的感受, 一如多年一样,食物让人体会到了味美且悠长。

饭后,二人就在堂屋里的藤椅上坐着,什么都不说 ,就是静静各自坐着,而双手是拉着的,是啊, 他们之间, 连话语都显得碍事。
黄昏悄然来临,女人收拾了一些衣物,拿到了天井里的洗澡间门外的一个藤椅上。
她也不习惯这里的生活,至少和那他们生活过的国度相比,这里简直是两个世界,所以, 这是她回来之前就交代侄子装好的了。
“你去洗澡吧,路上也累了,衣服不要洗啊,放那衣篓里”
男人笑着看着她:“好,好。好”。他知道她的脾气,爱她就迁就她了,一直如此,疼爱直至永远。

夜色悄然来临,他已经在堂屋里的藤椅里坐着,顺便把屋子收拾好了,六姨婆也去洗完澡了,南方的春天,似乎气温感觉不到任何暖意,而是夏天的热慢慢袭来,他们坐在堂屋里,听见的是远处传来的蛙鸣,这在夜晚里显得格外的清晰。
“上楼看电视吗?”女人问他,“我给你沏茶去,少喝点啊,不然你不好睡觉的。”
一阵脚步前行,他听见她忙碌的声音,心里升起了一丝丝的痛,他尾随而至,看着女人的身影,他从后面抱住了女人,女人回头恬然一笑,也不说话,手里还是在放着茶叶,放着热水,“小心,烫手啊。。”
他说“我来, 我来, 别烫着。。”

堂屋里,月光如水的从天井里流了进来,初春的夜,还是有一些凉意的,女人去拿了四块薄毯子,一人二块,男人给女人肩上披上,又在脚上盖了一块。自己就在脚上盖了一块,“你小心着凉啊。。”
“放心, 我是男人。。”两人之间,话并不多,不过眼睛里一直是微笑的,看着对方,纵使岁月如水一般流逝,而这是共同的,所以,很多年前,男人就和女人说, 那时候, 咱谁也别嫌弃谁啊。。。
女人给男人的,依然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这老屋,朴实无华,没有任何装饰, 无人来敲门,无人认识,却是将二人的岁月,一并收集了,放在天井里, 和着月光一起,慢慢的荡漾开来。。。


(后记,半年后,六姨婆在男人的怀里,卒于秋色之中,享年74岁,男人再次孤独的启程,行囊里,依然是相机,电脑,书,不过里面是他和女人最后的时光里, 所有的照片,女人的骨灰,依照女人的心愿,安葬在了后山那几座祖上的坟茔里,女人最后告诉他,这一辈子,因为有了他,而变得趋于完美,她一生无悔,即便是和他在一起的时间, 少之又少,但是丝毫没有影响, 她对他的爱。。。她失信了,走在了他前面,因为女人说过, 宁肯他先走,这样, 他会少受一些痛苦, 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离去,于他,生命是不太有影响的,而灵魂却是永远的缺失了。。。。
男人回到了自己的家,又过了一年,男人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突然想到, 女人是信仰上帝的,应该在天堂等着他呢。 他叫来女儿,说他要受洗,要和女人得以在天堂相见,他在死前,受洗了, 成了人世间一个基督徒。。。。。。。)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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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plies, comments and Discussions:

  • 枫下拾英 / 笔耕枫下 / 老屋 (原创小说)
    • 抢个沙发~
    • 占个座,第二排,晚上读
    • 美丽的童话。
    • nice
    • 上班看不了这么长的、、、盲顶一下、、、
    • 灶台里稻草杆被烧得噼哩叭啦的声音和独特的香味再一次将我淹没,在异乡的高楼里
      水牛拉犁、灶台上借预热温热了清水的瓦罐、剁猪草。。。多么熟悉的情景啊。。。想起了舅舅们的老房子和过去的岁月。
      • 很好。
    • 好看. 皮皮的九娘写完了么?
      • 还没写完,不过不会成为太监文的,这篇是很久很久以前写的。
    • 小说家啊
    • 很好。对于感情生命的叩问和思索。
    • 很好的文笔功底!...........顶一下. 不过如果把现代的东西(如电话/电视之类的)少写一些, 就更完美了! 太多现代的东西感觉少了那种原始的美. 改编后拍成电视短片或者MTV故事会很不错的, 如果您同意我免费使用您的故事情节请EMAIL联系我.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