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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公公祖籍常熟,据说他爷爷一辈在当地曾是有名的大户人家。
到了公公的父辈,因为兄弟中出了败家子,因嗜睹,输掉家里的大部分产业,又因家中人不擅理财,家道渐渐衰落。最终祖上留下来仅剩的一百多间屋,也因为运动上交给了共产堂。以至于到了公公这一辈,家境沦为贫困,又加上成份的问题,便背井离乡。

公公姓张名钟,一看到这个名字让人有种震摄。据熟悉的人讲,他年青的时候确实声如洪钟。公公早年求学于上海复旦,后参加抗美援朝战争。这以后,一直耕耘于教育事业,先后教过师范和中学,做过英语和数学老师。
教过的学生说,他发起火来的时候,真是声如洪钟,本来就大的眼睛,再一瞪,真能把那些学生吓住。说他声如洪钟,其实他为人和蔼,极恶如仇但,性格随和,是个极好相处的人。

说是公公,其实从未当面叫过他。也许天性使然,不爱开口叫人。更何况突然开口去叫一个几乎陌生人的爸爸,实在有点为难。好在先生总是由着我,从未勉强。其实,在心里对他是充满敬意的。论年纪,他几乎可以做我爷爷。也许从小家里没有年长的长辈,所以对他,与其说是父女间的缘份,不如祖孙般的亲情更多些。

总以为想叫的话总有机会,等着有一天会很自然地叫他爸爸。而如果一声爸爸,能让垂暮的老人开怀一笑,又有什么难呢。可是这样的机会,已经永远不会再有了。于是留下遗憾和些许的内疚给活着的在人间。

清楚地记得,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很巧的是,公公和我居然同月同日生。夜里先生接到他姐姐的电话,说是公公在医院里进了抢救室,情况非常危急。我睡眼蒙胧地问有没有事,先生安慰我说医院总是喜欢紧张一些,我一鄱身便睡着了。第二天一大早,先生急急起床说要马上赶回无锡。一路上打电话给他,总是塞车,半路里给发我来短消息,说父亲已经过世。我坐在电脑前,突然有点发呆。半天才反应过来,一个生命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个人是我应该叫作爸爸的人,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爱的人的亲生父亲。一瞬间,泪眼滂沱,趴在桌上痛哭失声。突然间想起见了那么多次地面,自己竟从未叫过他爸爸。悲伤夹杂着内疚哭了半个下午。

葬礼的前一个晚上,开了五个多小时的高速到了无锡。公公生前所住的地方在无锡附近的一个小镇,因为不熟悉路,先生便安排了朋友在路口等,当我看到他竟没有前来接我,还有一丝不悦,后来才知道按当地的风俗,守灵的人是不可以离开灵堂的。因为都是以前认识的朋友,见了面并没有想象中的肃穆。车子到了门口,不宽的弄堂里已停满了车。我停车的时候他们一边指挥还一边开玩笑说准备好哭。我没把他们的玩笑当回事,先前紧张的情绪反而慢慢地放松了下来。在我的人生里,这样的事,还是第一次。而且这个身份竟如此特殊,媳妇。远远地便听见房子里传出哀乐,我下车的时候,他们都让开了一条路。一同前来的父母跟在了身后。

一进屋我便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花圈一层一层挤满了院子,屋里香烛满堂,散发一种死亡的气息。我感觉自己一个人孤怜怜地向里走去,后面的人在院子门口就住了脚。刚跨进正屋,心里还有种滑稽的感觉,从屋里走出来的姐姐,一把揽过我,边哭边说“西西!爸爸没了。”那哭声在这样的气氛里竟分外凄凉,我突然意识到我现在和她一样,失却了一个叫爸爸的人。便也失声抽泣,眼泪唰唰地流淌着,象是拧开的水笼头。一切象是个梦境,似乎遥远,又确是现实,就在眼前。眼泪是温润胡,那么悲伤也是确切的了。
回头看陪同的母亲,也在后面抹起了眼睛。
先生作为唯一的儿子,披麻戴孝的在边上跪着,看着竟觉好可怜。那晚,心情低落到极点,心里不时地闪过公公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的念头,眼泪便忍不住地往上爬。

按照当地的风俗,子女要守三天灵,而守灵的夜里是不能合眼的,因为要不时地点上香火。那夜先生守灵,我便在边上陪着,在灵堂隔壁的屋,合着衣服眯了会儿眼。以前是很怕死人这种事的,那夜却没有丝毫的胆怯。也许是自己人吧,又是老人家,就算真有所谓的亡灵,相信也是保佑我们的。

公公去世前中风已近三年,而他中风前夕,正是婆婆过世时。

公公的身体一直都很好,婆婆在世的时候,因为中风一直卧病在床,全由公公一手照顾。每当天气转暖,公公就会把婆婆抱到轮椅上,推着她出去晒太阳。婆婆因为有糖尿病不能吃甜,公公便陪着吃那些清淡的食物。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四年,因为长年不能运动,婆婆身上的各种器器官都在衰竭,在后面的两年里,几乎浑身是病。医生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婆婆却一次次又顽强地从死神边缘挣扎回来。婆婆能在瘫痪后平静地活那么多年,是离不开公公的鼓励和爱的。在第三次中风发作后,婆婆终未能抵挡得住死神的召唤,因并发症发作,结束了她近五年的瘫痪生涯,也离开了相濡以沫近五十年的公公。

就在婆婆刚出完傧的第二天,公公在楼下的平地上突然摔了一跤,住进了医院。经疹断,是脑溢血,虽是抢救过来,人却成了半边瘫,话也讲不太清楚了。后来才想过来,公公得病,完全是因为精神上的压力,和过度操劳。加上婆婆离去,他的精神支柱突然跨了。这让我想起读者上的一篇关于天鹅的文章,有一种天鹅双栖双宿,只要有一只死了,另外一只便拒绝进食,直至死去。公公和婆婆相识六十载,虽说只相差一岁,婆婆却是公公在师范里的学生。后来几经周折又与公公共结连理,在当地的小镇上做了一辈子的小学老师。婆婆性格温柔善良,却不善于理家。在世的时候,家里的事几乎公公一手包揽。

听先生说,婆婆活着的时候,对死一直是恐惧的。我想,她害怕一个人孤单单地离去。如果不相信上帝或来生,对活着的人来说,死亡便是走向一个永远的黑洞。相信真正让她害怕的,是将要离开与他风雨同舟的公公。她和公公之间的感情,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超越了生死。
据说婆婆第一胎生他姐姐的时候,已是三十五的高龄,在那个晚生不多见的年代,婆婆剖腹产下了姐姐。相隔五年后,又在四十岁高龄,再一次剖腹生下了先生。要是没有婆婆的勇敢和伟大,我的今生也不会等到先生了。

公公出院后便进了当地的养老院,我们每隔几个月去看他一次。由于他口齿不清又加上满口常熟口音,对他的话我是半天摸不着头。虽然听不太懂他说的话,每次去看他笑得象个孩子,拼命地摆着手让我们坐,我们就知道他有多开心了。都说八十岁的老人就象两岁的孩子,这话一点不过。记得他住院期间,大小便几乎失禁。一个大男人躺在床上,任由四十多岁的保姆摆布。有时候见姐姐帮他擦洗,我便转过脸去。我想,他的心里又何尝不觉得难堪,只是身不由已。

出傧那天早上,天刚亮,便听到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雨下了整整两个多小时,到七点多的时候慢慢小了下去。因为出傧的队伍要步行一段路到车上,再到火葬场,拿到骨灰后还要去墓地。出傧的时间定在七点半,为了能按时出发,我们去商店买了几十件雨衣。我们出门的时候,雨竞意外地停了。风水先生说这是老天有眼,说明公公一生为好人。

公公的墓地在一座三面环山的半山腰,与婆婆的紧紧相挨。我们到达墓地时分已是晴空万里,无意中发现,婆婆墓前的一簇花竟开得格外的艳。两颗几年前栽下的长青树也枝繁叶茂。我们都说植物也有灵的。

当墓碑前的青石板被抬了起来,公公的骨灰被放进那个长方形的洞穴,可能怕是石板太重,魂灵受压出不来。在场的子女便轻唤,爸爸你出来啊,爸爸,你和妈妈又在一起了啊。我也跟着默念,眼泪不知道不觉又涌了上来,只好抬头看天。阳光耀眼,真愿意相信有阴阳两间,让相爱的人死去亦能团圆。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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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plies, comments and Discussions:

  • 枫下拾英 / 小说故事 / 公公
    • Very touching, a special story from a special writer.
      • 歇口气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