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两个月的暑假枯燥而漫长。这无疑又是一次脱胎换骨的劳动大改造。年长三岁的老兄早就不知阴森森地嘀咕了多少回，说我已经舒服得太久了，这回非得让我脱层皮。那些酷暑的酷热和内心的委屈给我的深刻记忆，我一辈子都记得。赤脚走在午后的沙地里，脚底象泡了沸水。家里没有劳力，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我和哥哥一起割那成片成片的稻田。以至于我后来一看到那本叫《麦田里的守望者》书名时，眼里就浮现出骄阳下那片一望无际的黄色的稻田。

为了赎回这半年”逃避劳动”的罪，也许是觉得自己长大了，想改变一下以前恶劣的兄妹关系。我很卖力地干活，象任何一个同龄的同村女孩，希望能博得他的几句肯定和赞赏。哥哥并不买我的帐，依然对我恶言相待，偶尔也施加武力。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在别的妹妹的眼里，哥哥是她最好的保护神，是他们小时候第一个崇拜的偶像，也是最亲近的人。可从我懂事起，他就是我的敌人，我最大的仇人，我长大后要痛痛快快揍一顿的人。听母亲说我刚生下来的时候，只要母亲一抱我，哥哥就摇着母亲的裤腿哭着喊“把妹妹扔掉，扔掉！抱我！”天天如此，契而不舍。所以从我有记忆起，哥哥就没有喜欢过我。

他不跟我说话，除了要让我做什么事或有求于我。他也不叫我的名字，只叫我“哎”。“哎，帮我把那个拿过来。”“哎，把地扫掉！”“哎碗洗不洗？”“哎，我跟你说话你耳朵聋了？”我要是敢顶上一句“你叫谁啊？”他就一脚飞过来，跌到哪里是哪里。我想也许他对女人有种天生的厌恶吧，起码长得丑的女人。印象中他也不跟别的女孩说话，也从未见有女孩找过他玩。小学的时候，一次一个女同学后上我家约我一起去学校，正好我们在吃饭。那个女同学长得也确实是丑了点，而且鼻子一侧还挂着一道又浓又长的鼻涕，远远看去象一道飞瀑直下如悬崖突起的嘴辰。趁我在厨房里盛饭，哥哥恶狠狠地对我说“你叫她马上出去！我饭都吃不下了。以后再也不许让她来我们家。”我有点为难地说“这怎么好意思开口呢？”他下令“要不然你一起给我滚！”我只好放下吃了一半的饭悻悻地走了。

十四岁的我已经长得象半个成人，可是身体还没有发育。我变得多愁善感，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眼睛可以一动不动地在某一个点上定定地停留很久很久。在家里的那些日子总觉得一天也过不下去了，哥哥的恶言恶行，父母的不闻不问。那天从田里回来，一路上又被他莫明其妙地被他尖刻地数落着，说我“装得象个城里人，你还不是呢，别忘了你是农村的，你就是要干活的，别本事没一点就想翘尾巴。”我不敢说一句话，只有轻轻地抽泣，肉体的劳累加上感情上的委屈，眼泪夹着汗水一路流到了家。他听到我的哭声却变本加厉“哭什么哭啊，有什么好哭的，别装出一幅可怜相！”到了家里，我没有吃饭，倒在床上继续哭。为什么我会有这样哥哥，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家，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生活，为什么我的心要这样的细腻，为什么我的感情要这样的丰富，为什么我又这样地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没人理我，也没有人叫我吃饭。我想要赌一下气不吃饭，我看看还有没有人在乎我的感受，有没有人象对待一个大人那样的重视我，和我的心情。我想我如果就这样自杀了，有没有人会为自己掉眼泪？有没有人会后悔？有没有人意识到我受的委屈？没有人走过来问我一句。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我渐渐平静下来。我不想选择死，我还有很长的很好的未来在前面。到了二点多的时候，我忍不住肚子的饥饿，只好自己起来，装了碗剩下的冷饭。泪水又一次流下来，咸咸地滴进饭里，又扒进嘴里咽了下去。

我们之间的事，父母几乎从来不管，他们也管不了。只有我说我的肚子的某个部位隐隐作痛，昨天正好被老大踢了一脚时。母亲才意识到问题严重，于是叫来哥哥，一声不啃就噼哩啪啦把他打一顿。“叫你踢，肚子上也能踢，啊？踢坏了打死你！”后来，为了报复他，我就假装这里痛那里痛。这样的结果却是被他更加疯狂地报复，他一有机会就整我，整得不露痕迹。

印象中父母之间也是一天到晚地吵，吵的结果是母亲以泪洗面，或离家出走。但是没几天又回来了，她说狠不下心，放不下家里的三个孩子，特别是年幼的妹妹。她一出大门，妹妹就鬼哭狼嚎地跟在后面，“妈妈不要走啊，妈妈不要留下我啊！”他们也经常提离婚，可是一直不见行动。从小时起我就企盼两件事的发生，一个是我不是他们亲生的，这样我就有机会去找我的亲生父母。这个愿望在我渐渐长大后，和母亲越来越相象的现实中，变得越来越渺茫。我们两个人走在一起的时候，经常有人说“象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那么我是母亲亲生便是铁的事实了，而象母亲这么软弱传统的良家妇女，是不可能背着父亲和别的男人勾搭生下我的。而我的性格让我越来越痛苦地意识到，它越来越象我父亲的。所以我只好死了这条心，这世界上只有他们是我的亲生爹娘，不会有奇迹。还有第二个希望就是他们离婚，这样起码我有一个后妈或后爸，反正我会是一个新的家庭组合里的一员。我也要重新开始，在新的家庭里，做一个好女孩。父母最终也没离婚，熬啊熬，从媳妇熬成婆。这些年幼时荒唐的想法，却让我在后来的岁月里感觉越来越真实。

我知道自己最终还有第三条路，嫁人。我一定不会找象我哥哥这样的男人，自私，粗暴。我也不会找象我父亲这样的男人，小气，刻薄，大男人。母亲和别的女人谈起父亲时，常常一边叹气一边垂泪。嫁过来以后，他就从未给我买过一件象样的东西，没对我说过一句体贴的话。我做得再累付出了再多，他都只有觉得不够。他自己一天三包香烟两斤酒天天不断，我想问他拿点钱买个油盐酱醋，那个难啊！没有好菜他又骂人，我又不是孙悟空，叫我怎么变啊？孩子下雨天上学，没有雨伞雨衣，问他要钱买，他说穿蓑衣戴斗笠。人家小孩上学象模象样，我们家小孩象个放牛娃。说起来还算是中上的人家啊！孩子也要面子，宁肯淋雨也不愿披。给母亲一说，想起了小时候哥哥穿不进留给我的雨鞋，一直穿到我的大脚趾从里面钻出来。雨大的时侯，水很快渗进去，发出一种叽咕叽咕滑稽的磨擦声。这个声音，象某种伴奏，陪我寂寞的童年一路走过。

对于生命中两个与我最近的男人的失望，并没有阻碍我对心目中好男人的象往。

终于开学了，又可以回到我心爱的学校。经过一个暑假，大部分的人都变黑了，也长高了，女孩子尤其明显。我不再象以前一样，常和她们围在一起叽哩呱啦说个不停。开始变得少言寡语，喜欢一个人默默地想心事。有一种叫寂寞和忧伤的东西，在心底弥漫着。我学会了写诗，常常是关于快乐和忧愁的诗。记得第一首诗写的是“没有快乐就不会有忧愁，没有忧愁就体会不到快乐，忧愁和快乐就象两个朋友，他们一会儿吵架，一会儿又和好如初。”
我把它抄在作文本上，语文老师古拉施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的脸永远那么严肃，他试图对我笑的时候，我发现他的嘴角却往下垂着。“我看了你写的诗。很好。不过呢，有点沉重。要多写一些美好和轻快一点的东西。”我转过头，不看他的脸。他的话让我感受到内心更大的沉重。在这以前，我还未觉察到，有一种叫作沉重的东西，它已经开始在生活里压迫着我。

有一次去食堂，迎面遇上了秦去红。他还是那样自信地扬着头，神采奕奕。我想要避开，他却主动地叫住了我。“叶芳菊，怎么一个人啊？”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他们都吃过了。”便逃掉。
上课的时候，我就盯着他的眼睛，我想台下那么多双眼睛，他不会留意到我。那双狡黠的眼睛总是与我的目光瞬间交接，又一闪而过。我们在课桌旁做作业的时侯，他会走过来，在我背后站住，小声地问我“会不会做？”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象是呓语。一种成年男性特有的气息，象一种特殊的空气穿过耳膜，渗进我的身体。我心慌意乱，只好拼命点头。

不知为什么，初三的时候让我当了数学课代表。我的数学一般，成绩总上忽上忽下。课代表的主要任务，就是把该交的作业收起来，一起拿到老师的办公室。有时候也会协助老师改一下作业甚至是考卷。为了不枉负这个课代表的名声，我在数学上花了更多的精力。其实在心里，我是喜欢这个差使的。因为这样我就可以经常去他的办公室，可以单独地见到他。那是一种莫名的受伤的心，在本能地寻找一种安慰，不管那份安慰来自谁。

只要他和哪个稍微漂亮一点的女孩子多说了一句话，或者单独进了她的办公室。私下里同学就会说“秦兽”又看上某某某了。那时，常被传绯闻的几个女同学，据说都是城镇户口。一个是我们班里的郑文，个子高我半个头。一个是一班的董莉莉，一个体态丰满的女生，嘴角有一个小小的疤。还有就是他们班那个副校长的女儿冯敏，矮矮胖胖的，一米五不到的身材，远远看去象一个水桶。从外表上看，他们都是属于过早发育的那一类，看上去已经有了成熟少女的体形。我知道这些绯闻不会与我有关，尽管我已经长高了很多，只有一米五二的个子看上去还是象块木板。而且我想我长得也没他们漂亮。尽管在乡下的时候，他们说我象个城里人，可是在真正的城里人面前，我还是很农村的，我和她们不一样。这种自卑又自傲的情结矛盾地交织在一起，跟随着我，深入骨髓。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